王小東
我因職務關(guān)系,16年來,參加過許許多多關(guān)于中國青年的民意調(diào)查。這些調(diào)查牽涉到中國青年對于政治的、經(jīng)濟的、軍事的、國際關(guān)系的、社會文化的、家庭生活與個人愛好等各方面問題的看法,因而,自認為對于當代中國青年有了一個較為全面的認識。當然,這也許是我的自負:要認識一代人這樣復雜的問題,還是很難避免掛一漏萬,避免片面性。不管怎么說,我把自己的認識擺出來,起個拋磚引玉的作用。
因為篇幅所限,我無法在此文中把這么多調(diào)查報告中的數(shù)據(jù)一一擺出來,以證明我的結(jié)論。關(guān)于那些數(shù)據(jù),一部分可以在青年研究類報章雜志中找到,但更多的是沒有公布的,它們是我的結(jié)論的支撐??偠灾?,我的這篇文章在很大程度上將直接下結(jié)論,而不提供支撐這些結(jié)論的調(diào)查數(shù)據(jù)。
第一代正常人
中國自1840年以來的100多年歷史,始終處于內(nèi)外的戰(zhàn)亂、革命和動蕩之中,這無疑給生活在這一歷史時期內(nèi)幾代中國人的心理帶來極大的創(chuàng)傷。說我們至今仍能感受到這些創(chuàng)傷,實在是一句輕描淡寫的話,真實的情況是:這些創(chuàng)傷仍在極大地影響著當今中國人的思維和心態(tài)。去追究這些創(chuàng)傷的前因乃至責任方,不是本文想要解決的問題。我只講這些創(chuàng)傷怎樣影響了中國人的思維和心態(tài)。
無論是通過自己作為職務參加的民意調(diào)查,還是這些年本人與中國思想界的廣泛接觸,我都同感到這樣一個事實:一個人的一生在文明史中只是微不足道的瞬間,但絕大多數(shù)人卻沒有辦法超越他個人的歷史經(jīng)驗,他們一定會以其個人幾十年的短暫經(jīng)歷來判斷整個世界,判斷整個文明,判斷整個歷史。
那些經(jīng)歷過西方列強與日本侵略中國的年代的老年人,往往是非常愛國的。剛剛?cè)ナ赖腻X學森就不用說了,就連陳省身、楊振寧這樣長期定居國外、加入外國國籍、在外國退休的人都是非常愛國的——我指的是愛中國。我在電視中看到陳省身說他為什么要把數(shù)學搞得這么好,他說:那個時候,所有的人都說中國人不行,中國人也說中國人不行,我就是要證明給他們看,中國人是行的。比他年輕的中國人就不會理解他這樣的心理。
比錢學森、陳省身他們更年輕的中國人,所經(jīng)歷的更多不是來自外部的侵略,而是中國人自己內(nèi)部的斗爭。這樣的經(jīng)歷,給那幾代中國人,特別是精英階層——這里面包括政治精英、財富精英和文化精英——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創(chuàng)傷。記得前年我參加一次關(guān)于國外中國留學生保護火炬事件的討論會,會上很多知識分子驚呼:“文革”又回來了,紅衛(wèi)兵又回來了。他們的這種情感絕不是偽裝出來的,也不可能是故作姿態(tài),其中一些人在說這些話時,臉部肌肉不停地抽搐,這種抽搐不可能是偽裝出來的。我們不得不安慰他們:沒有這么嚴重,這離文革和紅衛(wèi)兵還遠著呢,放心吧。這幾代中國精英中的相當一部分人,不僅對執(zhí)政者、對中國的政治體制沒有好感,而且仇恨中國社會、仇恨中國文明,甚至仇恨一般的中國人。于是,他們心目中唯一的暖意和光亮,唯一的希望,都寄托到了現(xiàn)世的彼岸,即外國人,特別是西方人身上。我常說的逆向種族主義,就是這么來的。
中國人的這種刻著仇恨和陰暗的心理創(chuàng)傷,直到80后登上中國的歷史舞臺,才有了比較徹底的改觀。80后當然也知道中國革命陣痛的歷史,也會受到他們父兄的心理創(chuàng)傷的影響,但這畢竟不是他們自己的經(jīng)歷,聽故事與自己親身經(jīng)歷對于一個人的影響,差別是非常巨大的。我們所作的民意調(diào)查反復顯示:80后比他們的父兄愛國得多——當然,另一方面,你在實際生活中也看不到他們會有錢學森那一代那么執(zhí)著的愛國;在其他方面,他們的心態(tài)也比自己的父兄陽光得多。
有些人認為,愛國這樣的特點只是反映了他們年輕,反映了他們的不成熟,等到他們年紀大了,他們就會與他們的父兄一樣,不會再愛國。我不這樣認為。如果愛國只是一種隨著年齡的增長,隨著一個人的成熟就會消逝的情感,我們就無法解釋錢學森他們那一代人。于是又有人認為,既然80后這種心態(tài)是因為對于歷史的無知造成的,那么,我們就應該建這個博物館、那個博物館,讓年輕人永遠記住中國革命的陣痛。對于這種建造博物館的主張,我不做價值評判,我只想重復上面的話:聽故事與親身經(jīng)歷有巨大差別,到博物館參觀與親身經(jīng)歷也會有巨大差別,我懷疑只要建了博物館就能扭轉(zhuǎn)年輕人的心態(tài)。
那么,年輕人缺乏中國革命陣痛的經(jīng)歷,對于他們自己,對于中國,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?記得黃紀蘇在一次與記者的談話中說得很好:你說年輕人因缺乏這些經(jīng)歷而膚淺?但他們膚淺很可能恰恰膚淺對了,老幾代的深刻恰恰深刻錯了。事情就是這樣,老幾代的“深刻”是不幸造成的一種病態(tài)。年輕人應該深深同情他們的不幸,卻沒有必要跟著他們一起病態(tài)。年輕人不用經(jīng)歷那些會導致一個人病態(tài)的不幸,這是他們的幸運,要說這是膚淺,那就膚淺吧。
另一方面,年輕人更愛國也不完全是缺乏經(jīng)歷,比如說,關(guān)于國外,年輕人就比老幾代了解得多得多,因為他們的外語比老幾代好太多了,他們之中出過國的人也比老幾代多得多。最近在網(wǎng)上還看到一個把法國巴黎描繪成天堂的寫于十幾年前的老帖子(之所以知道它是寫于十幾年前,是因為文中的巴黎還在使用法郎),貼出來后馬上遭到了很多年輕人的嘲笑,因為不少年輕人都去過巴黎,知道真實的巴黎與文中那個天堂似的巴黎天差地別。
總而言之,在中國經(jīng)過了100多年的陣痛之后,年輕一代終于擺脫了前幾代人的陰影與病態(tài),成為一代正常人,這乃是中國走向富強的結(jié)果,也將是中國進一步富強的原因,此乃國之大幸。我看好這一代中國年輕人。
80后也將面臨巨大的挑戰(zhàn)
這一代的年輕人是非常幸運的:他們不僅沒有經(jīng)歷過中國革命的陣痛,而且物質(zhì)生活水平與老幾代人相比也有了極大的改善。實際上,現(xiàn)在一個農(nóng)村地區(qū)中等收入家庭孩子的生活水平,也要遠高于我們童年乃至青少年時代像北京這樣地區(qū)的干部、知識分子家庭的孩子。當然,80后也有著就業(yè)、住房等許多方面的壓力,但他們所受到的磨難與老幾代人是不可同日而語的。所以,批評他們沒有堅韌不拔的精神、揮霍浪費、耽于享樂等等的聲音,也是不絕于耳。這些批評是不是事實呢?大致也是事實。坦率地說,他們今天的相對富足、安全的生活不是他們自己掙來的,而是傷痕累累的老幾代人奉送給他們的。是老幾代人前仆后繼的奮斗,先是解決了挨打的問題,然后又解決了吃飯的問題,使得他們今天可以生活得幸福,有一個陽光的心態(tài)。我們很嫉妒他們。
另一方面,我們又不必嫉妒他們。到了今天,我們老幾代人已經(jīng)大致可以混過去了,而他們所將面臨的挑戰(zhàn)正在后面,上蒼是公平的。首先是國內(nèi)政治體制改革的問題沒有解決。我不是說非要預先設(shè)定一個什么樣的體制,我們可以探索各種體制,并且充分照顧到歷史路徑,但這個問題不做最后的解決,我們就還不能說中國可以長治久安。而這個棘手的問題,恐怕只能留給年輕人自己去解決了。其次是中國在國際上面臨的挑戰(zhàn):13億中國人要想都過上一個體面的生活,除了把國內(nèi)建設(shè)得好上加好之外,還必須把自己的勢力范圍伸展到遠遠超出中國邊界的地方,成為一個經(jīng)濟、軍事、政治全面崛起的世界大國,這個任務相當艱巨,也必須由他們完成了。再次,整個人類世界所將面臨的挑戰(zhàn)也很可能會在他們的有生之年變得嚴峻起來。這半個多世紀,既是中國老幾代人經(jīng)歷革命陣痛的的時代,又是整個世界鶯歌燕舞、醉生夢死的時代。托核武器的福,1945年至今,已經(jīng)六十幾年沒有打過世界大戰(zhàn)。說老實話,如果沒有核武器,我們今天可能正在打第四次甚至第五次世界大戰(zhàn)。然而,這六十幾年的世界和平,世界大戰(zhàn)的大規(guī)模破壞沒有了,但其他問題都積累了下來。最重要的便是自然資源枯竭、環(huán)境、人口、種族、宗教等問題。當今最富裕最強大的西方國家寧可醉生夢死,卻絕不愿意面對這些問題。不要說他們的政治家根本不想著手解決,甚至他們的學者因“政治正確性”所限連談一談的興趣都沒有。當然,相對落后、貧窮的中國,在這些世界性問題上也沒有太多的作為。在思想上,中國今天的知識精英們,只敢跟著西方一些所謂的“大師”亦步亦趨,根本不敢有自己的見解,還要把所有國人的獨立見解都打壓下去。所以,這些問題只能一直積累下去,直到矛盾再也掩蓋不住。而這個矛盾掩蓋不住的時間,很可能就在這一代年輕人的有生之年。
那么,我們的年輕人做好準備了嗎?我看不能說完全做好準備了,雖然我在前面贊揚了他們。
幫他們做些準備
當我們寫《中國不高興》這本書時,我們幾位作者就有一個共識:我們對于自己的同代人看懂這本書不抱希望,我們是寫給下一代年輕人看的。我們在書中所談的中國要做的事情,也不是由我們這代人來做,而是要由他們來承擔。當我們說我們對于自己的同代人,對于中老年這幾代人不抱希望時,并不是完全否定他們的功績,其實,他們完成了很了不起的事業(yè)。但他們也到此為止了。由于一些偶然的機緣,我認識、接觸過一些前一個時代的風云人物。我的深切感觸是:這幾代精英,在事業(yè)方面,他們的精力已經(jīng)耗盡,現(xiàn)在完全處于享受成果的狀態(tài);在思想方面,他們故步自封,以為自己的成功經(jīng)驗是放之千秋萬代而皆準。要讓他們理解中國未來的挑戰(zhàn),中國未來的大目標,簡直比登天還難,更不要說去想辦法應對了。所以,我們寄希望于年輕一代。
另一方面,年輕一代畢竟閱歷還不十分充足,見識不十分深刻,自信心也未見得足夠強大——以我的經(jīng)驗,他們也很容易受他們老幾代師長的引導或誤導,他們對于自己的見解往往缺乏自信,需要年齡更大的人肯定。我們既然看到了一些我們同時代的人看不明白的東西,而這些東西對于年輕一代應付未來的挑戰(zhàn)有用,就要把它們告訴年輕人,這是我們的責任。我們做了這些,自己的歷史任務也就完成了,接力棒就交給他們了。他們有優(yōu)點也有缺點,但從總體上看,我認為他們能夠把事情做好。美國著名學者杰拉德·戴蒙德說過:今天的強勢民族的地位是在8000年以前就決定了的。中國幾千年的輝煌文明,有思想、技術(shù)、社會關(guān)系等多方面的積累,而80后是這個輝煌文明的繼承人,繼承著這樣一個文明的遺產(chǎn),他們沒有理由不把事情做好。
(作者單位:中國青少年發(fā)展研究中心)